愛因斯坦一生說過很多話,也不知道他在什么時候,什么情況下,說過一句“想象力比知識更重要”,結果中國的兒童教育家們就記住了這一句話。到了鄭 淵潔這一代,此話已經(jīng)被推論到:“想象力和知識是天敵。人在獲得知識的過程中,想象力會消失。因為知識符合邏輯,而想象力無章可循。換句話說,知識的本質(zhì) 是科學,想象力的特征是荒誕?!?/div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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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不知道沒有知識的人能想象出什么東西。伯克利的心理學教授艾莉森·高普尼克最近的新書《寶寶也是哲學家——幼兒學習與思考的驚奇發(fā)現(xiàn)》,介紹了現(xiàn)代認知科學對人類想象力的研究成果:想象力來源于知識。正是理解了事物之間因果關系的知識以后,兒童的想象力才成為可能。
人能想象自己在天上飛,是因為看到鳥在天上飛。我們可以比較30年前的科幻電影和現(xiàn)在的科幻電影,同樣是描寫數(shù)百年之后的未來世界,哪個描寫得更像?顯然是現(xiàn)在。
有一個古老的科幻電影里,主人公要打視頻電話,結果居然需要用一只手拿著個聽筒;在那些老的科幻電影中,未來世界的飛船控制室里面布滿了各種鍵盤和指示 燈,而現(xiàn)在的電影里全是超大超薄外加透明的觸摸屏。你不在現(xiàn)實生活中給他們發(fā)明一個觸摸屏,這幫專門負責想象的電影制作人就忘不了鍵盤。
有人曾經(jīng)有一個論點,中國古代的神俠小說也不少,但是“暗器”卻幾乎沒有出現(xiàn);而現(xiàn)在的武打書里面本本都有暗器。為什么古人想象不到暗器?因為暗器是近代小說家受到手槍的啟發(fā)想象出來的。沒有知識,讓你隨便想你都想不到。
對于科幻小說和童話故事這種想象力,我認為存在兩個等級。
初級的想象力就是在日常生活中玩“ what if ”(如果)游戲。What if 老鼠會說話?What if 老鼠能駕駛玩具飛 機?What if 老鼠能開玩具火車?鄭淵潔的想象力就是這個級別的,他說:“萬一一笑把核兒吞到肚子里怎么辦?如果吞到肚子里會不會長出櫻桃樹來?這 時我想起在小學期間,我的同桌給我起的一個外號‘棗核兒’?!边@個特殊的外號讓鄭淵潔記憶猶新,當他開始寫作時就一直希望能夠用這個名字為主人公創(chuàng)作一部 作品。
注意,這個想象力并沒有脫離有核兒才能長成樹這個因果知識。一個整天問 what if 的人,可以寫出一大堆童話故事來,這些 故事講的其實不是老鼠,而是披著老鼠外衣的人。孩子們以為聽到了一個關于老鼠的故事,鄭淵潔其實是講述小朋友自己的故事。我們注意,這種 “ what if ”想象力是完全自由的,你沒有義務解釋肚子里為什么能長出櫻桃樹,因為沒人會追問這個問題。
想要寫一部像《指環(huán)王》、《哈利波特》或者最近的《阿凡達》,這樣有很多人關心的故事來,所需要的是另外一個等級的想象力,一種不自由的想象力。
寫幻想的世界名著,你必須構建一個完全自洽的想象世界?!白郧ⅰ?,是一種非常高的要求。你必須解釋為什么有些山可以在潘多拉星球懸浮——因為山上的礦石 中含有常溫超導物質(zhì),而且該星球磁場紊亂——而人類之所以要來這個星球就是為了這種物質(zhì)——潘多拉星球磁場紊亂,這也是該星球上的動物有一定的感應能力的 原因——而磁場之所以紊亂,是因為附近有幾顆別的行星,你都可以在天空中看到。幾件事情必須能夠互相解釋,它們是一個完備的邏輯系統(tǒng)。除此之外,你要估算 潘多拉星球的大氣密度,你“想象”出來的這些動植物必須符合這個星球的環(huán)境,你得請語言學家專門給土著發(fā)明一種語言等等,你完全自己編制了一本《潘多拉星 球百科全書》。
《指環(huán)王》和《哈利波特》也是如此,除了世界觀自成體系之外,這兩本書還有一個特點,就是作者對歐洲神話要有相當深的研究。各種魔法,種族和道具不能胡亂想象,必須符合一定的傳統(tǒng)。我國的《西游記》也是這方面的典范。
請問這種想象力是天馬行空、胡想亂想的么?是步步為營、精心計算出來的?!栋⒎策_》中的各種神奇植物是受到海洋生物啟發(fā)的結果;山的造型可能來自中國; 就連故事情節(jié)也是人類歷史上上演了無數(shù)次的殖民事件的翻版。為什么想象力必須跟實際有聯(lián)系?因為說不通的東西人們不感興趣。
所以最高級的想象力其實是不自由的,正是因為不自由,它的難度才大。從這個意義上講,中國導演拍不出來《阿凡達》,他們?nèi)钡牟皇恰白杂伞?,而是這種“不自由”的超難腦力和物力。
“自由想象力崇拜”的背后,是“頓悟崇拜”。這種思想認為一般人終日被自己的知識所束縛,而一旦跳出這種束縛,就能夠取得重大的突破。這種思想其實是對科學發(fā)現(xiàn)的庸俗解釋。
一旦有一個一般人沒想到的發(fā)明出現(xiàn),就會有人解釋說他之所以能做出這個發(fā)明,是因為他是“自由想象”的。好像科學中存在無數(shù)個可怕的“禁區(qū)”,別的科研人員從來都不敢往這個方向上想一樣。其實你能想到的東西,專業(yè)人員早就想過了。
我當年看《費曼物理講義》,其中有一小節(jié),叫做《相對論與哲學家》。費曼說,相對論流行以后,很多哲學家跳出來說“坐標系是相對的,這難道不是最自然的 哲學要求嗎?這個我們早就知道了!”可是如果你告訴他們光速在所有坐標系下不變,他們就會目瞪口呆。所以真正的科學家比“想象家”更有想象力。一個理論物 理學家可能每天都有無數(shù)個怪異的想法,真正的困難不是產(chǎn)生“怪異”的想法,而是產(chǎn)生“對”的想法。
最后,讓我用波爾的一段話來結束本文。所有認為自己特別有想象力的人都應該仔細讀讀這段話:
你的理論的瘋狂是個不爭的事實,但令我們意見不一的關鍵是,它是否瘋狂到有正確的可能?!釥査埂げ?/div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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